成为一名“专业”写作者需要什么？极强的学习能力？吃苦耐劳的精神？灵活应变的能力？
这次，我们选择从“写作者”出发，区分领域，以某一类型写作者为单位，了解他们深度根植于某个特定领域的职业现状，将会遇到哪些人，经历哪些事，又会遇到哪些难题……
七八年前的夏天，“人生是旷野”这句话还没有火。按部就班地上学，找一份能坐在格子 间里办公 的体面工作，踏踏实实地上班才是主流的选择。
姜婉茹不喜欢这样稳定的生活，她进入农场，尝试着做一名摘葡萄的女工。在想象中，自己可以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上班只需要付出纯粹的体力，下班后可以阅读、思考，沉浸在精神世界里。九天之后，幻想破灭了。一天的工作结束后，她已经没有了翻书的力气。
一起摘葡萄的工友
除了摘葡萄的女工，她还做过策展人、导游、翻译、婚纱摄影，大大小小的兼职或短期项目。这样的生活似乎很符合人们对“人生是旷野”的想象。
2021年，她进入「极昼工作室」工作，从旷野踏进了轨道。在初到极昼工作室的时候，她还是一名微纪录片创作者，不太敢想自己能做写作相关的工作。而现在，她已经发布了五十余篇稿件。
在成为作者的路上，她在文字和影像之间感受着不同语言形式的魅力，满足了自己“想要一直在路上”的期待。借由写作铺就的轨道，她走进了更多人的生活，触摸了他们的内心世界，抵达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旷野。
在体验不同类型的工作时，姜婉茹常常认为自己的身份是“旅行者”，她总是“很渴望去了解其他人，体验别人的生活”。然而，想要从零开始体验一份职业并不容易。比如，想成为导游，她得先参与面试，从基层员工开始做起。每天都带旅行团去一样的地方，说一样的话，这样重复的工作内容让她难以接受。
能够一直在路上“旅行”，收获不同的生命体验，了解不同的人，这是姜婉茹勾勒出的理想生活图景。那么，哪一份工作可以同时满足这些？“作者”进入了她的视野。
写了三年后，姜婉茹发现这份工作在大方向上满足了自己的期待。当然，缺点是有的，工作需要长时间地伏案，“在路上”的时间也比预想的要少。但这次，她还想在这个行业深耕，并且对自己的写作有了更高期待。
在极昼工作室，作者并不会像在传统媒体一样区分条线。这正是姜婉茹看中的，她评价自己是不太挑题的人，希望保留写作更多的可能性。她写过俄乌冲突中，中国留学生如何逃离战火中心；也关注科技的发展，记录人类画师与AI的对抗，讲述一位19岁的女孩如何把AI当做自己的妈妈；她关心陕西农村老人被光伏项目困住的晚年，也在意一个东北青年如何把生鲜超市的海报做成艺术品……她还写过很多个体的故事，和故事主人公的每一次交流于她而言都是一次“旅行”，她认为， “不是位置移动才叫旅行，哪怕是打电话，我也在别人的故事和内心里旅行”。
姜婉茹对自己尚不了解的领域感兴趣，“门外汉”的好奇心是她写作的推动力之一。2023年初，ChatGPT爆火，面对一跃而起、新兴而强大的大模型，人们众说纷纭。它的未来发展如何，会带来哪些问题，又会与人碰撞出怎样的火花，没有人能给出定论。为此，姜婉茹从零开始学习，找行业内的朋友给自己“扫盲”，阅读《智慧的疆界：从图灵机到人工智能》，了解行业的发展史，大范围地和自然语言算法工程师、AI产品经理、创业者、深度使用者等交流。写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、精力，但她仍然愿意尝试这样的挑战。她以自己深度使用ChatGPT的感受为线索，将文章重心放在对“人与机器关系”的讨论上，写出了《和ChatGPT的22天亲密接触》。
姜婉茹会从自己的生活、加入的信息群、社交媒体中寻找选题。面对各种选题线索，她会首先评估这些话题是否新颖，或者现有的讨论是否已经饱和。她追求的是能够带来信息增量的内容，希望为人们理解复杂的人性提供新的视角。
她会思考，如果将这些话题作为故事来叙述，它们是否具有足够的情节曲折和丰富性？如果作为案例来分析，它们是否具有广泛的公共性？她很少考虑话题是否能引发热议。但如果某个话题已经有了较高的讨论度，那它或许就是大众关切的事情，也值得作者的关注。
她用“飘忽”来形容自己的选题，有些选题关乎人们在生存层面亟待解决的问题，它的公共性就在当下，有些选题则和精神危机相关，它的公共性或许在未来。她不会给这些选题排序，“跟着自己的好奇心就跑了”。这样的心态让她感受到了写作的快乐，但也让她担心自己的选题在公共性方面可能存在不足。
“拍视频”是姜婉茹更早接触、更熟悉的记录方式。她曾在《南方都市报》做过视频记者，当初进入极昼工作室时，她只写过两篇非虚构类型的稿件。
幸运的是，她遇到了愿意从头教她的编辑。编辑会单独给她上课，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，引导她从小选题、口述形式的稿件写起，兼顾视频拍摄和稿件写作。
转换的过程中，进行影像创作时形成的习惯有时候会成为一种阻碍。 用视觉表达的时候，要把理解、感受的权利交给读者或者观众，如果影像语言足够好，创作者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。顺着这样的思维方式写作，姜婉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写作只呈现事实，而逃避给读者提供一些理解的角度、脉络或表达自己的认知，她坦言，当初写出的部分稿件让编辑摸不着头脑，编辑总评价说“看不到逻辑与作者自己的视角”。
在写《一个拼酒主播的突然死亡》时，她扎扎实实地改了5稿。受影像思维的影响，除了事实性内容，她不敢将自己的判断或主观观察写成陈述句，不敢写自己的表达。她完全陷进30万字的素材海洋里，反复回看素材，确认自己写的内容是否和原句有差别。编辑给出了改动的线索之后，她才有了“顿悟时刻”，体会到“在写作里可以是自由的”，从素材中跳出来，书写了自己视角下所理解的故事，“好像突然解放了的那种感觉”。她意识到，写作可以从自己的视角出发，在主观上追求一个客观表述。
但视觉化表达的思维方式带来的不全是阻碍，还有思考选题的新视角。《山火在25万人的城外燃烧》是她做出的一次尝试。高温天气下，频发的山火被反复讨论，她渴望在这样的“旧选题”里找到一点突破、创造的可能。
一个极具张力的画面进入她的脑海：赤水有很多竹子，山上的竹林是翠绿的一片，而赤水又带着红色的意象，山火也是红色的。
“翠绿”和“火红”的强烈冲突恰如人和山火的关系。为了抵御火灾，生活在贵州省赤水市的人们做了什么？她对着赤水的地图，和20多个住在赤水的人聊天，了解每个人在城市里的位置，日常生活的动向，观察他离山火、水源分别有多远。
她希望这篇稿件能给人们提供一个俯瞰图，通过文字“望下去”，能看到一个城市里面各个点位的人在做什么，让没有经历过山火的人在读完之后能对山火有更好的认识。这也是选题公共性的一部分。
进行写作时，文字表达给她带来了“爽感”。 她觉得，区别于直观刻画场景、人物、氛围的影像语言，文字语言是自己思考的载体，是重要、便捷的。她说：“以前视觉上表达不清楚的东西，在文字叙事里多琢磨一下，可能就想通了。”
文字、影像都只是表达的形式，姜婉茹不执着于区分二者的不同，而更关注它们“为了记录”的内核，想把它们结合起来。
姜婉茹摄影作品
她是拍视频的熟练工，很多工作靠肌肉记忆就可以完成。但加入文字写作后，事情变得复杂起来，她常常手忙脚乱，感觉“两种语言在相互打架”。普通人面对镜头可能会有些惧怕，姜婉茹要花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和拍摄对象聊天，让他放松下来。而闲聊中又要避开关键问题，因为要把拍摄对象真实的、带有思考的回答留到视频中。
到了适合深入交流的氛围，是要继续聊，挖掘更多信息，还是把这个场景用影像记录下来？要拍摄的话，是拍成视频用于剪辑，还是拍成照片，只记录下一个重要瞬间？纠结的过程中，她可能已经错过了很多。
语言是思考的工具，她期待着能度过当下的“磨合期”，纯熟地运用两种语言，让它们互相补充、互相激发，让她能从不同视角去重复思考一个人、一件事，得到更全面的认知。
姜婉茹认为自己对“故事”更敏感，最初尝试文字写作的时候，也是从自述体开始写起，讲述一个人的经历和思考。相比综述类稿件，自述体只需要呈现故事主角的单一视角，写起来相对容易，和讲述者的关系也更亲近。 能不能写得扎实、写得深，考验的是交流双方是否足够信任彼此。她最少会和讲述者聊四个小时，有时候能聊到八个小时，在他人的记忆里尽情漫游。
在写过的故事里，她最喜欢的是《“请确认我的收听”》，“很难才能等到这样一个好故事”。
由于大气电离层中偶然出现的特殊气象，原本仅能传播约100公里的FM调频跨越了1200余公里，浙江台州的电台节目被日本东广岛市的老人桧山良直收听到了。他是广播爱好者，一直热衷于捕捉遥远电波。收听到台州的广播后，2022年8月，他致信给电台，希望电台给他邮寄一张收听证。在台州电台主播小雅从业的18年间，这是她收到的第二封“请确认我的收听”信件。14年前，日本横滨的长谷川真也同样收听到了台州的广播。
在这篇文章的留言区，浪漫、温暖、感动是高频词。喜欢之外，姜婉茹也觉得遗憾，因为没有对故事进行深挖。后来，她才知道长谷川真也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插画家。如果能在发稿前联系到他，或许就能打开故事的另一个维度，故事的层次和品质也许会提升很多。
在自述与故事的基础上，她开始尝试综述、议论类的稿件。《「杀鸟盘」围猎求职宝妈》是靠逻辑组织起来的一篇稿子，有很多从素材中提炼出来的观点。她阅读了许多素材，从大量“杀鸟盘”骗局中总结出共性的问题，并尝试给出答案。为什么宝妈容易被骗？这类骗局是如何进行的，有什么特点？被骗的宝妈身处怎样的困境？这篇稿件写了将近一个月，浸在信息的海洋里，姜婉茹一度觉得麻木，那些被骗的故事好像都一样，自己还能写什么？ 要从旧素材中提炼出被大众记得住的概念，对作者来说是一种考验。
对于姜婉茹来说，写作者要面临的另一重考验是“认知”。在《跑楼大妈与看不见的外卖江湖》里，姜婉茹关注了深圳赛格广场的跑楼大妈，她们充当着“送餐机器人”的角色，从外卖员手中接过外卖，穿梭在72层的高楼里，完成外卖配送的“最后一公里”。
跑楼大妈们看似不受外卖平台的约束，但实际上她们的效率已经被系统计算在内。在系统末端的空间，在算法的边缘，大妈有着自己的“江湖”，总要为了抢单使出浑身解数。
回顾写作过程，姜婉茹说： “如果少了‘系统’这一层，这篇稿件就很常规了。”可要提炼出“系统”这一关键维度并不容易。
第一次进入赛格广场，姜婉茹守在电梯口，犹豫地看着忙碌的大妈，不知道谁能有空愿意和她聊一聊，直到听到谢明霞爽朗、富有穿透力的声音。她上去拦住谢明霞，成了她的帮手。作为一个“跑楼新人”，她和大妈们聊天，吐槽“自己送餐时经常找不到正确的门牌号”“才送了一个下午就浑身疼”。相同的感受拉近了彼此的距离，大妈们慢慢打开了话匣子，分享了送餐时为了多争一单而扭打在一起的冲突、抢单的“套路”，以及即便已到高龄仍然在做这份辛苦活的原因。
但是，“系统”在哪？
在提出选题的时候，编辑一下子就看到了“系统”和“大妈”之间的张力，给出了素材挖掘的方向。可姜婉茹对“系统”的观察和思考是滞后的，即便在现场四五天，也没能找到“系统”的身影。在改最后一稿的时候，姜婉茹还在问编辑：“是不是没有系统这一部分？骑手点了送达之后，整个过程在系统中就已经结束了。”
反复讨论中，编辑甚至也对自己原来的观点产生了动摇。
姜婉茹选择再次回到素材里，追寻问题的答案。
在她的写作习惯里，“素材整理”是最花时间、精力的部分。可能有人不理解这样的工作方式，觉得没有必要把素材整理得那么精细。然而，在这篇文章的写作中，正是对素材的细致整理发挥了作用。
她聊的第一个人，即当过“单王”的外卖骑手孟灵灵早就向她提示过关于“系统”的关键线索——“骑手人效”。所谓的“骑手人效”，是指每个骑手在单位时间内完成的订单数量，通常以每天或每小时完成的订单数来衡量。有了跑楼大妈的存在，华强北外卖站点的骑手才能每天平均送40多单，骑手和外卖站点才有更高的收益。
聊天时，孟灵灵讲了一堆算法，但姜婉茹当时并不了解，就忽略了这些实际上非常关键的信息， “当认知达不到的时候，就会对很多线索和素材视而不见”。
能对社会现象进行敏锐观察、深入思考，能对选题形成全面认知，要习得这些能力并不轻松。姜婉茹还在探索，她想写更多综述类稿件，也想尝试一些自己没试过的写法，写起来发现自己能力达不到，就要花更多时间去调整。她喜欢抓陌生人聊天，在生活中寻找、记录以及讲述故事已经成了本能。她自嘲说，“经常发现自己怎么下班了还在‘加班’”。
在水下博物馆参观
工作之外，她会用兴趣爱好来调节生活。以前，她是旅行爱好者，喜欢长途骑行、徒步，也喜欢极限运动。平日里会去看展览、话剧，新出的电影和纪录片，还会学一学搞音乐。眼下，尽管工作挤占了很多时间，她依然保留着纪实摄影的爱好。
北京的夏季多暴雨，雨水量大的时候，潮白河的水会漫过路面。在她用镜头定格下的那个瞬间，水面干净得像是被人清理过，只有晚霞映在上面。水面上还有一个空的椅子，像是一个后现代文明的遗物。“就很超现实，正常的生活里不会出现这个画面。”在平淡生活里捕捉到这样“超现实”的东西，让她觉得好玩。
捕捉到的“超现实”画面
这样对“超现实”的追逐，也反映在她对未来写作的想象中。她期待着能看到非虚构行业的一些技术革新， “是不是会有超越文字、视频的语言？能像拍摄一样，拿一个器材，能捕捉到午后的风的触感、废弃工厂的烟尘味，或者人身上的气场”。
*文中图片来源于受访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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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李美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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