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极昼工作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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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周航
编辑:王一然
要不是刻意寻找,很难想象共享单车会出现在这些地方:齐人高的杂草堆,30层楼的天台,大巴车的行李舱,工地里的女厕所,宿舍的上铺,以及一些城市的江河底,有的车被打捞上来时,车篮里还蹦着几条小鱼。
但最终,他们都被“共享单车猎人”找了出来。
在许多城市,都有这样的年轻人,出于工作或爱好,终日奔波在城市各个角落,寻找那些被私占的共享单车。
近几年,共享单车已经融入城市的生活,随着社交媒体平台的发展,这两年,它有了更多被记录与展现的机会,在猎人与占车者的矛盾与故事背后,也呈现了道德与人性碰撞的市井百态。
整个哈尔滨香坊区都是刘闯的巡视范围。
后台地图里一旦冒出移动的异常单车,就是“单车猎人”出发的时刻,刘闯骑着电动车从后面追上单车,“你好,靠边停一下,我是单车的工作人员”,紧接着发问,“这车哪整的?”“是你的吗?”
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偷车。事实上,占车者的回答几乎都一样,“捡的”,又或者是“朋友给的”。为了讲车的来源,故事有时还会变得悲伤起来,把车藏进楼道的阿姨说,一个陌生的南方人送了她这辆车,而人“早就已经没了”。
有时候,猎人和占车者还要上演自行车版“速度与激情”。去年10月的一个早晨,刘闯刚出小区就发现,有个女孩正骑一辆锁被破坏的单车,当他表明身份喊对方停下后,对方却匆忙“逃窜”,绊到马路牙子,摔了个底朝天。
(图/unsplash)
更意外的是,女孩起身后像拔河一样抢车,“打卡不赶趟(来不及)了”。刘闯只能不断宣示主权,“这是我们公司的车”,“你打卡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拉扯了近十分钟,旁观的路人也加入声讨,女孩才不舍地离开,走的时候还在念叨,“(打卡不赶趟)就因为你”。
对刘闯来说这只是个普通工单。作为单车公司的路面运维,他的工作就是寻找脱离正常运营的共享单车,故障的、失联的,区别于正常的灰和蓝,它们在后台地图里是一个个黄点和红点。酬劳按件计算,通常失联越久、越难找的,价格更高,从两三块钱,最高能涨到十多块。
他每天早上七八点出门,找到下午四五点,挣一百四五十块钱。两年多干下来,1995年出生的他晒得黝黑,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不少。
大部分占车者都会配合还车。但像“打卡姐”那样较劲的也不止一个,有同样蛮不讲理的,一个大妈车上挂满菜,坚持“我捡了就是我的”;也有演技派,一个年轻男子否认车上的私锁是自己的,一边溜达一边偷偷在角落扔掉了钥匙,转头还让刘闯检查。
这些跟占车者拉锯的时刻,都被刘闯的头戴摄像头记录了下来。刚开始发视频,他说是为了应对可能的投诉。但视频比想象中更受欢迎,他积攒了几十万粉丝,也多出许多双帮他找车的眼睛。
有一回,粉丝举报自己小区有家庭占车,刘闯根据情报,早上8点守在小区门口——作为一个猎人,耐心蹲守是必备技能。第一天他没等到,倒是发现了另一辆被占用的自己公司的车。
(图/unsplash)
第二天早上,女人丈夫骑车出来,他没追上;第三天、第四天,他都等到了大姐本人,但对方骑的都是自己的车。
一直到第六天,耐心耗尽了,他选择直接敲门,大姐承认了,打开配电房推出了车——车锁和太阳能板都不见了,像这样的车,后台难以定位,如果不是举报,几乎没法找回。
许多网友都觉得他过于宽容。但现实里,遇到破坏严重的情况,又或者实在僵持不下乃至遇到风险,刘闯才会选择报警。警察一般会批评教育占车者,“起到一个威慑的作用”。
事实上,因为缺乏直接证据等,刘闯连向对方收闲置费都很难,只有那些占车证据充分的时候,比如,刘闯曾在一辆大巴车行李舱找出两辆车,司机也承认自己放的,刘闯才能收一天几十块的闲置费。更多时候,他只能在权限范围小小惩罚对方,比如收走他们的锁,又或者等对方推上长长的上坡,再亮出身份把车收走。
为了留住单车,在一个远离运营区的屯子,占车的男人要冲上来打他,被男人母亲死死抱住。他也遇到过好些打同情牌的,一个大爷承认锁了车,但说自己生活不容易,一个月打更挣一千来块,想让刘闯“给个面子”,还坚持上楼取病历,刘闯一听那不得了,“这么多病我更不能让你骑了”。
干这行两年多,刘闯遇到了上千个占车者,只“宽容”过一回。那次,他在公园里找到一个喂流浪猫的大爷,大爷态度很好,看到对方行动不便,东西也多,刘闯破例留了电话,让大爷骑回去后归还到路边,大爷也很讲究,如约还了车。
但不是所有信任都会得到回报。武汉的高职生小刘兼职做单车运维,去年他找到一个占车的环卫阿姨,驮着满满的重物,考虑到那辆车也已经是归入报废品的老款,他答应了阿姨的请求,先把东西带回去,下午再来还车。
(图/unsplash)
约定时间过去一小时了,阿姨也没出现,连锁都不要了,“第一次尝试考验人性就失败了”。时隔一两个月,小刘在巡视区域里又一次发现了她,没说什么话,就把车收走了。
更多时候,这是一份得罪人的活计。在南京,单车猎人杨阳就得罪了小区不少人,八年前,共享单车刚进入南京,他就跟小区里的共享单车较上了劲,骑进小区的车多到放不下,堆得一楼窗户都看不到光,他就不断举报,后来成了小区的名人。
他遇到一个老太为了守住女儿骑回家的车,拿竹竿站在院子门口,杨阳也不放弃,凌晨两点偷偷过去拍。他说自己那时因为身体原因休学在家,时间也多,磕到最后,这家也不再把车骑回小区了,“说不跟这小孩计较”。
在小区,他主动帮运维理车,为了支持他的志愿行为,单车公司还给他开通了运维权限。随着他的“捕猎范围”从小区逐渐扩大到“只要是电驴能到的地方”,他砸了数不清的私锁,手臂练出疙瘩肉,也练出一门手艺——现在普通的锁他两下就用锤子砸开了,因此给自己取了网名“雷神”。
被上私锁的共享单车。(图/刘闯)
“雷神”今年25岁,在一家换电站工作,如今依旧保持巡视频率,早起上班前找一小时车,下班后再找一小时。最常打交道的地方,是工地、回迁房、城中村,占车者相对集中在四五十岁,“受教育程度不高”的人群。比如在一个小区,他找过去的时候,一个保安正骑着共享单车,车上挂着“巡逻车”的牌子。
最多一次,杨阳在同一个工地搜出近一百辆车。他现在还记得,当警察把一个占车者带走后,围墙里传来的“叮当桄榔”声,工人们急着把单车从宿舍扔出来,最后他和单车公司员工一块,装了满满三卡车“猎物”回去。
为了拍下证据,他总是便衣去工地巡视,有一年,某个工地的保安还认出了他那件羽绒服,“小伙子(今年)又来收车啦”。最危险的一次,有工人把砖头砸了过来,他从此又多了一条经验,要提前摸点,找到有探头的开阔地点作退路。
工地的占车者们也动过不少脑筋,把车藏进女厕所、宿舍。有次他都走进宿舍,显示车辆定位距自己不到两米,才发现车居然藏在了上铺,拿着条单被盖着,只露出了脚撑。
不止一次,杨阳遇到过质疑,“你们就知道欺负穷人”,他回道,“这跟有没有钱有什么关系?”还有旁观的阿姨支持占车者,说人也不容易,让骑算了,他直接反问 ,“阿姨你既然这么同情他,你把车的费用结一下”,阿姨也不说话了。
当然,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,他信奉“不能以貌取人,要用数据说话”。很多次,他从穿着体面的人那里要回过车子,珠光宝气的、西装笔挺的、用上万手机的。
(图/pexels)
最离谱的占车者是一个21岁的女孩。在小区里和他对峙,要求赔砸掉的私锁,以及留下车,说明天要骑它上学,民警到了,她情绪也依旧激烈,“不要把我当小孩,我爸也是警察”,直到民警语气也强硬起来,女孩才安静下去。
和大多数运维靠这份工作谋生不同,杨阳找车完全是出于兴趣,他也不满足于仅仅找回车辆,而是要“让对方认识到错误”。在他眼里,年龄、身份都不重要,占车者只有两种:态度端正的和不够端正的。
为了找出占车者,杨阳也会假装普通用户,大声喊“这车怎么打不开啊”,等有人出来承认自己私占,再表明运维的身份。他也总是乐于持续追问,直到戳穿对方谎言,有人说自己扫的车,他坚持要看记录,最后翻出来一个拼多多;
有个阿姨说孩子给的,他问孩子姓什么,阿姨说自己脑震荡,儿子姓什么也想不起来了。
“这是谎言与真实的博弈,我代表的是真实,到最后我赢了,这就是我的成就感。”杨阳说。
为了捕到猎物,杨阳还卧底过——有人在闲鱼上卖共享单车,他装顾客下单,准备到时候来个人赃并获,但或许是良心发现,两天后对方主动取消了订单,他才表明身份,告诉对方,“你这样做是错的,立马纠正你的错误,单车搬到公共区域。”
猎人们穿梭在城市森林,猎物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之地:高楼的天台,废弃的碎石堆,齐人高的杂草。在江苏苏州,这座城市遍布着河流,中学生明扬和其他运维一道,在许多河里捞出过共享单车,有时一次能捞出好几台,混着不同品牌。很多次调监控,发现就是某个醉汉无来由地把它们扔进了河里。
(图/pexels)
许多失联的共享单车有着颠沛流离的经历。比如有一辆车,它先是从无锡莫名来到了苏州,2018年还在读小学的明扬在家附近骑过它,上报了故障。今年,上高一的他又一次在家附近找到了它,已经面目全非了:车篮变形,车把车锁车座都不见了。定位记录显示,它流转过苏州多个区,中间甚至还回过一段时间无锡。
这位高中生的体会是,世界原来不那么美好,“很多不讲道德的人其实就在我们身边”。另一个认识是,“警察也不是万能的。”有次他发现闲鱼在卖共享单车,警察也没法管,“让我们去找闲鱼平台”。
明扬能从找车的过程中得到乐趣,或者说,找车就是他的游戏,失联越久的单车,就是越难挑战的BOSS。
过去的两年,他的业余时间几乎都花在同一件事上——找回2016年底苏州投放的第一批2000辆哈啰共享单车——它们有着统一的编号,以苏州的区号开头,编号1-2000。
明扬找到的“组装车”。(图/明扬)
这批车投放不久后,苏州就禁止了共享单车的存在,如今城市里几乎没有它们的踪迹。在运维的帮助下,明扬登陆后台,一一输入编号,其中的一半已经不在苏州,被运营公司收走投放到他地。但还有一半显示在苏州范围,理论上都是流落民间的,最后的扫码记录基本都停留在五六年前。
明扬一个个对照历史地图,排除掉不可能找到的,比如最后定位在工厂、但如今工厂变成马路的,剩下100多辆有寻找可能的,他都在地图上一一标记。用了许多个周末,他走遍了这些地图标记点,还真找回了其中11辆。
它们大多都在小区地下车库里被找到,比如编号1298,只有0.7公里里程。找到的时候积着厚灰,它停留在投放点附近的小区里,足足暴晒了7年,黑色的车把晒成了银色。旁边隔间还有一台被拆掉车座的OFO小黄车。编号0102最后的位置在一座寺庙,他走遍了周边小区都没找到,结果半年后在20公里外的城管仓库,他跟单车公司的人一块去领收走的车辆,它就在里面,红色的轮胎格外醒目。
火灾中幸存的初代单车。(图/明扬)
这还不是最惨的,一次明扬跟着多年前的定位寻找编号1079,在当年的地点找到一辆组装车:只有两个轮子是编号1079的,车把手则是OFO的,一位老奶奶承认是自己组装的,把两个轮胎拆下让明扬带了回去。
寻找过程中,新的故事也在发生,编号1025被找到时,因为要上学,明扬没有马上拿走,下次再去,地下车库已经发生过一场火灾,许多车都烧毁了。
后来一次放学路上,他居然看到了一个阿姨正骑着它,它从火灾中幸存了,车架烧成了炭黑色。
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编号898,和它藏身的小区路牌号一摸一样,他把车从地下车库搬出到地面,发现楼道里写着“欢迎您回家”的字样,他拍下了这张照片,“好像在说,欢迎你回到单车的大家庭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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