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上车多堵塞,他刹车、重启、加速,不断问:“你们两个到底咋回事?谁能告诉我一声!”但是女人昏迷着,而我不知该从何说起。或因为车子太过颠簸,杨百合给折腾醒了。她听到了男友的发问,慢慢讲述起来:从我俩史安坪的初情,到她后来的婚变,以及我和她历年来的情感纠葛……
故事讲得支离破碎,毫无因果联系,简直不像是真的。那男人似在听着,同时拼命按喇叭,嘴里骂骂咧咧。他当然是诅咒交通状况。按此人的年龄看也是同一代人,只是不知,他有没有当过知青。
医院到了。我搀着杨百合下了车,男人没下车,隔着车窗和我说话:“你俩都那么久了,真不容易。我和她不过酒逢知己,谈不上感情……”车子缓行中,他从车窗晃出一把钥匙。我跑过去拿了,很想说声对不起,男子却说:“朋友,好好待她。”说完开车走了。
此时华灯初上,城市夜晚的上空,呈现出紫罗兰一般的颜色。据说这正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光。我俩坐在医院外边的街椅上,行人匆匆路过,或偶有一瞥。我问她:“要去看下医生么?”须臾间,她放声大哭,是我生平从未听到过的女人的悲声。
“为什么,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一直以来,你时有时无,等得人心灰意冷。我借酒消愁,给你说吧,我是可以和那酒友结婚的。就像当年嫁给那个主任,有没有爱情,算个屁呀!可是你突然跑来,给我说已结婚啦!我难忘过去,但现在我鄙视你!作为男人太绝情、太自私了……”
事情既已说开,我即向杨百合表明,我也难忘过去。尤其在两性问题上,我忘不了敖头,还有那主任,以及别的什么人。我说男女之事常为情所困,都是自私和排他的。所以当我有幸遇见尧拉,她给了初情,我当然娶了她。最后我说:“百合,就这件事,没什么让你可鄙视的!其实男女都一样,既要贞洁也要唯一。”
杨百合听着,淡然回应道:“你拿男人说事儿,我更悲哀女人。告诉你天禹,坚守爱情,就是我的贞洁,始终爱你,就是我的唯一。这事儿,不由你说了算!”
谈话未了,杨百合起身走开了,她去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。我听见关车门的声音,听见车子启动远去的声音,但是我仍呆坐在那儿不动弹,任凭时间像尿液似的流淌。我忽然想起九三年,女人曾说过的一句话,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好了。
我赶紧招来一辆出租车,对司机说:“快去府青路!”车行中,我在计算时间,前后也许半小时。当到达时,我飞快爬上筒子楼。四层的楼梯不多,我爬得膝盖哆嗦。当来到门前,敲门没有回应,我撞门、喊叫,突然想起那男人给的钥匙。我打开门锁,冲进屋内,看见她已经悬在窗栏上了!
“天!她真这么干……”我扑过去抱住她,却无法施救。我惊慌四顾,跑进厨房拿了菜刀,拖过一把椅子站上去。我竭力扶住人的身体,割断了上面的绳子。两人都跌在地上,我在喘气,而她已经没有呼吸,脸色白得像一张纸。
据说人呼吸停止,超过4分钟就没救了!我一边诅咒时间,同时抓紧时间做人工心肺复苏。我还记得操作要领:双手叠加,胸外按压每秒一次,连续30下;然后托起下颌,捏住鼻孔,对嘴吹气……这一连串动作,我浑身是汗,而她仍无生命体征。
我持续吹气、试探她的鼻息、触摸颈动脉。我不相信生命会在4分钟内逝去。终于,我的手像触电一样,感到了一丝脉冲,并听见她的喉咙里发出声音!我把她扶坐起,给她喂水。她咳呛如此厉害,竟使她完全恢复了自主呼吸。
继后,我循着她那茫然的眼神,看见桌子的一张纸。我探身取过纸条,那上面写的:“但愿在天上,我能听到你的哭声……”我撕碎了字纸,想说点什么,但脑子是乱的。挨到下半夜,我们才较有条理的谈话。
“记得知青返城,你的饯行,我以为放了毒。还当是殉情,真是想得太美了。”
“那样做只会更糟。为情所困走极端,死者解脱了,而活着的一生都在痛苦中。”
“这些事早就发生了呀!你凭什么拿这些又来责问我的贞洁,寻找你的唯一?”
“婚姻家庭,是一个长期忍耐的过程。我怕自己坚持不下去。何况我俩,一个拖儿带女,一个四处漂流。我有多大本事来保障家庭,维系婚姻?”
“这些年,我一直向你表明,我不要婚姻,只要相爱。最让给我伤心的,你甚至不承认这份感情,而我偏偏又不能没有你。”
“你所以伤心,因为爱情是不存在的。如今一房一车,就可以建立婚姻。同样一点儿必须的钱财,就可以把家庭化为乌有,甚至一次外遇,也会使爱情荡然无存。”
“你说不存在爱情,现在的男女都在干嘛呢?还有书里写的、电视演的,为什么人家都有金婚银婚,到我们这儿,就偏偏是一场悲剧?”
“给你说吧,即使经典文学,感动人的也不是爱情本身,而是由它引起的悲剧,诸如黛玉葬花、梁祝化蝶。有句话怎么说的,越是竭力张扬的,越证明其实没有。”
“就算是悲剧,我可是坚持了30年!我总想改变命运,又想依托真情。我一错再错,结果什么也没得到。”
“百合,我敬畏你这份感情。从那时到现在,我们的生存环境就是如此。我不想它变得更好,但也不愿它越来越糟。所以,个人行为很重要。
“我当然知道个人行为。当初受那敖头侮辱,后来错嫁那个主任。可这一切,你是知道原因的呀!我曾经也是个很传统的女人,是现实生活把人逼成这样的。”
“我们得有个结局了。毕竟我已经结婚,既不想再加深我们之间的痛苦,就更不应该牵涉到另一个女人的不幸。”
“哪有个结局呀,人还活着呢。我不会为你的妻儿所纠结。我只是坚持自己的爱情,不能与相爱的人在一起,我宁可死……”
杨百合最后这句话,无可争议的表明:面对社会人生,女人的确是心性最强的羸弱者。故有喜剧大师莫里哀说:“女人最大的心愿,就是要有人爱她。”而唯意志论的叔本华却说:“所谓女性的美感,其实只存在于男人的性爱中。”
现在的道德家则认为,男性更纵情于感官的刺激,忽略了女人对情感的寄托;其差异就是前者需求简单,时间很短,后者要求复杂,时间很长。当然了,这也不是什么世界难题,不过是人性的通病,也没必要治疗。
我无意诋毁人类之爱,只是不愿意它太耗时、太累心。我有时想,婚姻也许是人世间最不人道,但又不可或缺的东西。从生理上讲,它抑制人的天性,从行为上看,又必须予以社会规范;尽管有婚姻法,人伦道德,还有情感专家的连篇累牍,可时下的买卖婚姻、家庭暴力、离婚通奸,简直就像演把戏似的日益盛行。
爱情究竟怎么啦?这个与生俱来的好事物,怎么反倒成了人性趋善、社会向好的阻碍!我甚至认为,古有柳下惠坐怀不乱也许只是个传说,坚贞的杜十娘可能也没有怒沉百宝箱,反倒是“登徒子、唐璜”之流,反映了历来男女之爱的真实情况。
事情就这么滑稽。我本是借钱来的,却差点闹出人命。到10月底,绪勇来信说,海南实业大获成功,要我尽快去那儿。我把信给杨百合看了,她只说:“等你回来……”没有问我归期,我也无需承诺,打点行装准备上路了。
行前,我给曲水的尧拉写了一封短信,简要说明不能返家的原因。我得有自选的人生,谁都不能阻挡。就目前看来,大海对我更有吸引力。